《天堂》開發秘辛：專訪元老蔡允浩，回首 MMORPG 霸主的「浪漫與野蠻」時代

數十年來，MMORPG《天堂》（Lineage）不僅是南韓遊戲產業的代名詞，更在全球線上遊戲歷史留下深刻印記。從最初的篳路藍縷到後來的市場霸主，其成功背後充滿了許多不為人知的「浪漫與野蠻」時刻。資深開發者蔡允浩近期接受專訪，親身回顧了這款傳奇遊戲的誕生歷程與早期驚人的成長軌跡。

南韓經典線上遊戲《天堂》（Lineage）自 1998 年 9 月正式營運以來，創下無數驚人紀錄。近日韓國媒體 THISISGAME 一篇深入訪談揭露了其早期開發的秘辛。核心開發者之一、現任 Knight and Bishop 代表蔡允浩分享了從草創時期的數十人同時在線，到數年內突破 18 萬同上、年營收破千億韓元的爆發性成長過程，以及包含伺服器頻繁當機、玩家自創規則等充滿「浪漫與野蠻」色彩的早期歲月。

這段歷程不僅奠定了 NCSoft 的基礎，也為 MMORPG 的發展寫下重要篇章。

原文：[TIG 20] 리니지는 어떻게 만들어졌나 (上): 낭만과 야만 사이

從草創到鉅作：蔡允浩與《天堂》的緣起

蔡允浩在《天堂》的開發歷程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「一條龍」角色。他不僅是開發者，也曾負責 NCSoft 的系統整合（SI）業務，為客戶建置網站並透過教育訓練協助他們學習 Front Page 的使用方式。

在 1997 至 1998 年間，他一邊執行 SI 工作，一邊投入《天堂》的開發，負責設計從「說話之島」前往本土的船隻、本土的地圖設計（即早期的關卡設計 Level Design），決定背景資源與怪物的配置。

他與同事金敏洙甚至還架設了獨立的《天堂》官方網站，用於發布遊戲更新與業界新聞，嘗試扮演早期遊戲網路媒體的角色。蔡允浩負責網站程式編碼與伺服器管理，金敏洙負責設計，兩人共同維護內容。當時，即使同時在線人數僅 20 至 40 人，網站社群約 100 人，開發團隊仍非常重視與玩家的直接互動，透過不斷的交流與反饋來打磨遊戲。

蔡允浩回憶，當時玩家甚至熟知開發者的 ID，所以研發團隊會直接上線與玩家互動、組隊狩獵或進行各種系統測試。

開發初期，首席開發者宋在京（所謂天堂之父）使用 Unix 伺服器開發《天堂》。在團隊轉移至 NCSoft 後，由於 NCSoft 是微軟的解決方案合作夥伴，伺服器便轉換為 Windows NT。因此，將遊戲移植到 Windows NT 平台成為了早期的重要任務之一。

真的可以推出嗎？逆勢成長的開端

《天堂》於 1998 年 9 月 1 日正式推出，距離蔡允浩加入 NCSoft 不到一年。他坦言，當時對於推出一款「尚未完成」的遊戲感到疑慮與荒謬，因為他過去的經驗來自於開發完成度要求極高的單機遊戲。然而，長官一句「線上遊戲沒有終點，我們會持續更新」的說法說服了他。儘管內心仍有疑慮，但他當時認為至少線上模式能解決令人頭痛的的單機遊戲盜版問題。

當時業界普遍認為，免費或 Beta 測試時期聚集的人氣，在正式收費營運後必然會流失。然而，當時僅有一人預測《天堂》上市後玩家數會不減反增，這位獨具慧眼的便是當時還是代理職級的裴宰鉉（現任 NCSoft 副社長）。

PC 房（網咖）模式的開拓與爆發性成長

裴宰鉉的預言成真，關鍵在於另一位當時同為代理職級的全東鎮（曾任 Blizzard Korea 代表、ONE Store 代表）開創了 PC 房（網咖）的推廣模式。蔡允浩回憶，在 1998 年 IMF 金融風暴背景下，許多失業者聚集在剛興起的網咖打發時間。全東鎮敏銳地觀察到這個趨勢，在公司內僅有 3 人的事業部中，他身為資歷最淺的成員，卻獨自扛起了每日走訪網咖、探索合作可能性的任務。

全東鎮也成功開創了針對 B2B 市場的網咖營運模式，這在當時的遊戲產業是個嶄新的概念，後來成為《天堂》甚至《AION 永恆紀元》等遊戲的主要商業模式之一。

蔡允浩強調，全東鎮對於產業趨勢的洞察與 B2B 模式的開拓，值得更高的歷史評價。

《天堂》的數據增長驚人：1998 年 9 月「Episode 1：說話之島」上市時僅記錄到 100 人同時在線，首月增長至 500 人、1,000 人；1999 年 7 月加入攻城戰系統與法師職業後，同上人數突破萬人；到了 2001 年 12 月，同上人數已飆升至 18 萬人。

期間甚至傳出台灣的網路因無法負荷《天堂》的流量而癱瘓的傳聞。

營收方面，從 1998 年的 2 億韓元，增長至 1999 年的 66 億韓元，2000 年達到 559 億韓元，2001 年更是達到 1,226 億韓元。截至 2009 年，《天堂》的累計營收達到 1 兆 2,899 億韓元，創下單一線上遊戲及南韓文化內容產品的首個兆元營收紀錄。

「浪漫與野蠻」並存的早期版本

早期的《天堂》伺服器充滿傳奇色彩。蔡允浩笑稱，伺服器最初被安置在開發區旁的小房間內，一天當機一、兩次是家常便飯。當機時，團隊的標準流程就是重啟伺服器。玩家會透過官網留言板或直接打電話到公司反映連線問題。後來，團隊甚至設定讓伺服器當機時，主機殼的 PC 喇叭會發出「嗶嗶嗶」的聲響，並教導辦公室內的所有人如何重啟伺服器。

在更早期的 Unix 伺服器時代，遊戲甚至沒有連接資料庫，這讓測試修改變得非常快速，開發者可以在遊戲運行中直接修改文字檔中的數值來測試武器能力，但也存在安全隱憂。

另外他回憶起早期玩家的組成，也表示大家真的玩起遊戲來都變得很凶猛。

由於初期只有單一全球伺服器，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玩家。外國玩家約占 30%，其中一半是英語系，另一半來自非英語系地區。不同地區的玩家行為模式迥異：北美玩家遵循著打怪、解任務、農裝備的 RPG 模式；南韓玩家則較為隨性，見人就砍、見怪就打，看到外國人甚至會追著打，當時甚至出現了玩家自稱的「PK 村」，一片荒涼的野地因玩家們在此激烈廝殺而得名。。

而日本玩家則常聚集在村莊的蘋果樹下，用羅馬拼音聊天。

蔡允浩曾好奇詢問為何不外出冒險，日本玩家無奈表示「出去會被打死」，他甚至曾親自帶領這些日本玩家組隊練功。

隨著遊戲發展和「變身魔杖」道具的出現，加上開發者用 GM（Game Master）身份登入的話，漸漸會影響遊戲生態。

所以研發團隊轉而利用變身魔杖變成青蛙、史萊姆甚至樹木、柵欄等物件，悄悄觀察遊戲生態的運作。

音效與音樂：賦予《天堂》「爽快感」的靈魂

許多玩家認為《天堂》獨特的「手感」很大程度來自於其音效設計。蔡允浩表示，他確實花了很多心思，甚至親自上陣錄製。例如，許多玩家覺得打擊歐克系怪物時的音效特別有感，其實是蔡允浩親自配音的叫聲。當時缺乏現成的音效庫，他大量運用擬音（Foley）技巧，例如揉捏衛生紙模擬腳步聲、揮舞皮帶模擬弓箭聲，甚至敲打辦公室角落的鐵製畚箕來製作刀劍碰撞聲。

不過，玩家熟悉的登入畫面「叮咚噹咚」主旋律並非出自他手，而是團隊從 PC 通訊時代的 MIDI 同好會取得的音源。他表示至今確實仍有老玩家對早期的音樂和美術風格情有獨鍾。

碰撞機制：與玩家創意共同形塑的遊戲世界

「角色無法互相穿透」（碰撞阻擋）是《天堂》至今重要的遊戲機制之一。

蔡允浩指出，這雖然是一把帶來不便的「雙面刃」，但也衍生出獨特的遊戲性。

早期製作新手修練場時，為了美觀設計了一條狹窄的小徑，卻意外引來惡質玩家在此「堵路」收取過路費，引發了關於該拓寬道路還是維持美觀的討論。

談及早期玩家的創意，蔡允浩分享了一個關於「說話之島」碼頭的趣事。

當時他在遊戲裡建置了碼頭，但還沒實裝船隻，結果他發現有位玩家竟然一直站在碼頭邊發呆。

蔡允浩好奇詢問他在幹嘛？玩家回答「在等船」，這讓他哭笑不得，也深刻感受到玩家對《天堂》世界的投入程度。

早期遊戲內出現了許多玩家自發的社交活動與事件，例如舉辦虛擬婚禮。

玩家會利用地上排列道具（如變身魔杖或金幣）裝飾場地，騎士玩家列隊持劍，男女主角（通常是女妖精與男騎士）攜手入場，然後會有玩家變身成長老主持儀式。蔡允浩認為，這些超乎開發者想像的行為，都源於玩家豐富的想像力，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後續內容更新的靈感來源。

另外蔡允浩也特別說明，雖然《天堂》常被說抄襲《暗黑破壞神》（Diablo），但他表示《天堂》其實更堆的是參考《創世紀》（Ultima）與《NetHack》。他們原本想打造出類似《創世紀》的豐富世界，但最終只做出了戰鬥系統，沒想到意外地深受玩家喜愛，此後以戰鬥為核心便成為了《天堂》的標誌性特徵。

有趣的是，後來與《創世紀》之父 Richard Garriott 團隊（當時為 Destination Games）交流時，對方反而反思《創世紀》系列做了太多複雜系統，認為或許專注於玩家最熱衷的戰鬥會使遊戲更簡單好上手。

團隊擴張與早期功臣

除了開創網咖模式的全東鎮，開發團隊中的金亨鎮（前 NCSoft 常務，暱稱為 Raul ）在企劃方面貢獻卓著。

蔡允浩表示金亨鎮博覽群書，看了許多漫畫、電影、文學，也玩了許多遊戲。他負責了大量的企劃工作，也彌補了《天堂》世界觀設定的許多空白，蔡允浩則負責將他的企劃文件視覺化。

第一個地下城由蔡允浩設計，內容與系統由構思，怪物則由金敏洙繪製。裴宰鉉副社長早期也在 SI 部門，後來「被編入」遊戲開發，分擔了宋在京的伺服器與客戶端壓力。後來製作《Yogurting》的高東日PD 也曾短暫以程式設計師身份加入。

蔡允浩特別提到，全東鎮和金亨鎮 這兩位當時的「忙內」（막내，團隊中最年輕者）是值得更高歷史評價的優秀人才。

裴宰鉉主要負責怪物與 NPC 的 AI 行為伺服器，金亨鎮曾回憶，裴宰鉉打造的環境讓他能自由編寫腳本，使得地下城與原野的怪物活動變得非常多樣化。

地下城設計的趣聞與挑戰

蔡允浩分享了第一個地下城「冒煙測試」（Smoke testing）的慘痛經歷。團隊精心設計了充滿陷阱、需要合作才能通過的關卡，結果卻被玩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輕易破解。

例如一個需要兩人合作（一人踩踏板、一人進門拉開關）的機關，玩家竟直接將一個「金幣」道具放在踏板上，便獨自悠然通過，讓開發團隊驚愕不已，這才想起「啊，我們的道具有重量設定！」

雖然這個地下城最終因怪物強度而未被完全攻略，但看著精心設計的陷阱被一一破解，團隊在痛苦之餘也感到有趣，深刻體會到線上遊戲是與玩家共同成長的。

後來在製作亞丁大陸的地下城時，團隊甚至將其中一層設計成 NCSoft 公司 Logo 的形狀作為彩蛋，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被玩家發現，直到後來有攻略文章將各層小地圖拼湊起來才真相大白。

當金亨鎮提出要製作 100 層的超大型迷宮時，蔡允浩一度反對，但最終還是完成了這個宏大的企劃。

《天堂》OST 的誕生：從抗拒到跨國合作

訪談最後觸及了《天堂》原聲帶（OST）的製作。契機源於 NCSoft 在美國加州的據點希望提升遊戲在北美的口碑。當時《天堂》在《PC Gamer》等雜誌的評分尚可，唯獨音樂部分僅獲得 2 分左右的低分。

公司希望製作高水準的 OST 來扳回一城，而這項任務自然落到了「一條龍」的蔡允浩頭上。

起初蔡允浩是抗拒的，因為公司期望的是類似電影《神鬼戰士》（Gladiator）那樣的宏偉管弦樂，但他深知以當時剛開始獲利的預算難以達成。

他先以重金屬吉他演奏曲為主製作了 9 首樣本，希望能以此暗示長官理解預算不足的問題。

然而到了 2001 年，《天堂》營收大幅增長，所以 OST 製作計畫又被重啟，這次有了充足的預算，蔡允浩也找不到理由拒絕了。

他的策略是將氛圍音樂（Ambiance Sound）交給美國作曲家 Joey Newman，情感豐富的旋律則委託給南韓資深流行音樂作曲家安鎮宇，最後由 Joey Newman 統一編曲以確保風格一致。

蔡允浩為此製作了詳細的製作指南，包含樂曲使用情境、參考範例，甚至明確指出「不希望做成怎樣」，這種「負面表列」的方式據說讓 Joey Newman 覺得相當新鮮且易於理解。

隨後，蔡允浩飛往美國進行管弦樂團的錄音作業，這趟旅程也為他的人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新篇章。

小結

《天堂》的早期歲月，誠如蔡允浩所言，是一個充滿「浪漫」與「野蠻」的時代。開發者與玩家共同塑造了遊戲的樣貌，從技術的限制中尋找樂趣，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揮創意。蔡允浩的多重角色與早期團隊的努力，不僅催生了一款改變產業的遊戲，也為後來的 MMORPG 發展留下了寶貴的經驗與啟示。

而 THISISGAME 表示這段訪談僅是序幕，更多相關故事，仍待續篇揭曉；原文當中有談到更多有趣的細節，有興趣的不妨移駕過去閱讀。

而《天堂》對於個人來說，也有著無法取代的意義存在。雖然本人的網路遊戲啟蒙之作是《GKK 萬王之王》，之後陸續愛上《石器時代》、《英雄 F4U》等作品，但不得不說《天堂》在我的遊戲人生中烙下了永遠無法抹滅的印記。

我想就算到了 60 歲的時候，只要一聽見那熟悉的登入音樂，我還是能瞬間想起身邊那群國中好朋友們的模樣吧。

追記

什麼是冒煙測試？

冒煙測試（Smoke Testing）是一種初步的軟體測試，目的是驗證系統或應用程式的主要功能是否正常運作。它通常在開發或部署新版本後進行，測試核心功能以確保沒有重大缺陷，像是在「冒煙」前確認系統基本穩定

什麼是擬音？

擬音（Foley）是一種電影和音效製作技術，用來模擬日常聲音以增強影視作品的真實感和沉浸感。它以好萊塢音效師傑克·弗利（Jack Foley）的名字命名，他在20世紀初開創了這種技術。擬音師（Foley Artist）會在錄音室中模擬各種聲音，這些聲音通常與畫面中的動作同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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